“可是大军已经出发,怎么能折返?”“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,错过这一次,将来还要等多久?”“陛下春秋鼎盛,齐主年老难持,一定能等到再度南征的机会!”皇帝努力咽下喉中涌起的腥铁,在簇拥的争执中沉寂着,直到雨势渐渐加大,如瀑袭来,向着大军不断前进。他骤然扬起高亢而又嘶哑的吼声:“撤军!”这句命令传入军中如山呼海啸一般嫌弃浪潮。六军齐呼,嚎嚷声响彻遍野,皇帝看着眼前沸腾的一片,重重地闭上双眼。自代北而来的骑兵终于止步于江水北岸。浩渺江水之南,是与北地截然不同的靡丽南国,是与北地分离七十年之久的故晋旧地。唯有踏过的尘土、绵延的细雨长风,将北人的呼嚎送至江南泽国。就在离开营帐五十里地后,大军折返回营。而此时此刻,齐军正在千里奔袭,试图从侧翼冲击卫军,尤其是卫主亲率的这部大军。两军生死时速,皇帝再度飞驰回寰,以鹰击箭出之速堪堪躲过齐军的截杀。冯延的身躯静静躺在皇帝和他分别时的床上,没有动过。但他的眼睛永远闭上了,脸色渐渐开始变得青白,不复从前模样。他是个风姿俊逸的世家子,少年时进宫侍读,骑马走过街上一遭都能收来许多鲜花蔬果,扰得他狼狈不已。皇帝看他狼狈的样子反而取笑他,被他不声不响地顶回来,让皇帝也跟着他去街上走一回,看谁收到的花多,于是皇帝也不敢取笑他了。当年踏马碾香尘,此去泉台音书绝!皇帝站在他床前,喉中腥甜再度涌上,几乎不能站立。情同手足的兄弟就这样悄然无声地离他而去,死在他征战折戟的路上。风雨如晦,冥翳暗室,群臣众仆无不愕然,一向冷峻自持的皇帝轰然扑到床前痛哭,声泪不绝。“子延!子延!”他要怎么对太后的在天之灵交代?怎么面对留在代都的舅父,怎么面对新婚不久的阿妹,怎么面对……阿照?“阿耶!”冯照没想到,等她再次归家父亲竟然已经病入膏肓,他时常昏睡,断断续续地清醒,话也说不了几句。医师说,阿耶的病情已经回天无力。家中的妇人和几个子女整整齐齐地坐在一起,谁也没有心思再勾心斗角,本就安静的屋中弥漫开一片沉寂。冯照茫然坐在床边愣愣地出神。不过短短几年,好像就已经换了人间,身边的人渐渐分别,熟悉的人渐渐远去,无论阴阳相隔还是天涯相远,都只留下她一个人还停留在从前的世界里。此时冯宽渐渐转醒,昏暗的眼珠微微发亮,甚至还能撑着坐起来。几个人过去把他扶起来,他用力喘息道:“我……下去。”小辈并不愿,但奈不过他执拗,便搀扶他下床。冯宽颤巍巍走到窗前看着屋外绿意和明净的天色发呆,而后才对屋中的家人一览而过,疲累地回到床上躺下。“我快死了。”他平静道。他出口这一句引得屋中静默一瞬,而后忽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哭嚎。冯宽扬起一抹微笑,“我这辈子,不枉此生啦。”“但往后,你们就要靠自己了。”然后一家人被他全都赶出去,再一个个叫进来。最先进去的是冯修,大家只知道他出来时脸色难看,一个字也没说就走了。而后冯照进去,冯宽看着这个女儿,心里既是欣慰又是忧虑。“阿照,以后阿耶不能陪你了。”冯照瞬间溢泪而出,冯宽喑哑着声音道:“我最放不下的就是你,你从来都是最勇毅的,怎么现在沉寂在家里都不出门了?你姑母走了,现在我也要走了,往后你只能靠自己了。”冯照哽咽着摇头。“只是你得记住,”冯宽道:“陛下那里,你该低头就低头,该抗着就抗着,你想往上走,这是必经的路。陛下是我看着长大的,他看似重情重义,实则冷心冷情,他对我们家的情分能保你们一世富贵,对你的心也是有的,但这些情分有多深,将来就靠你一个人维系下去了……”“不仅是陛下,你还要学会揣度所有人的心思,你已经长大了,不能再任性妄为啦,你阿娘也得靠着你啊……”冯宽的嘱托很长,像是要把一辈子的了悟都说给她听,但声音越说越小,这么长一段话已经让他累得喘息。冯照泣不成声,原来有两座大山挡在她面前,挡住一切妖风魔雨,可是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了,才知道肩上的担子有多重。冯宽拼尽全力为家中每一个人留话,一点遗憾也不想留下,也让他这一整天回光返照般充满神采气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