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帝掀开被子坐起身,一手支着额头,闭目沉静,内侍们也不敢打搅,静静立在那里等着皇帝起来。不过他只是耽误了一小会儿,很快就恢复如常,照常洗漱用饭,然后看书批奏。待到下午午休后,便是皇帝一天中唯一的欢娱之时。延熙帝幼承圣训,诗书棋画样样精通,毫不逊于汉人名士。此时日光透过轩窗洒进室内,将宽大的桌上照得亮堂,桌上铺开一张绢纸,皇帝正在细细落笔。宫人们离得不近,只能侧着瞥一眼,远远看过去似乎是什么画作。这是皇帝近来的新爱好,旁边的画匣里已经放了满满一匣子的卷轴。不过今日,皇帝画着画着忽然停了,他坐下来端详着画作许久,然后对着一边的白准道:“近来宫中可要办什么宴席?”白准一时有些懵,如今无节无庆的,办什么宴席。但皇帝这么问了,显然是有深意,他绞尽脑汁地想,终于从纷繁杂乱的日子中记起来,似乎,皇帝的寿宴要到了。“陛下,下月是您的寿宴。”但皇帝并无喜意,他半靠在椅上,双臂张开放于扶手上,五指作拢慢慢地敲着,“我尚在孝期,岂有庆诞之礼。”白准飞快地在脑中过了一遍皇帝的意思,陛下肯定不会无缘无故提起,既然提起就是有这个意思,但恐怕碍于孝期无法大办,只是迫于臣下的劝进才勉强做寿。他上前一步,真切地说道:“陛下孝感动天,太后在天之灵自然勿怪。但陛下乃天子,天命附身,寿时敬天,非失礼于太后。不若宴席期间禁绝歌舞,亦是两全之法。”这一番话说完,皇帝认真听进去了,沉思一会儿方才道:“你说得有礼,只是还需简办,席上不可饮酒。你去知会光禄寺,一切从简。”“另外,如今重阳逾近,我欲宴请京中七十以上老者,让京兆尹准备着。”“七品以上都可列席。”白准低头应喏。此时窗外恰好吹来一阵清风,吹得桌上白绢翘起一角,白准就这样看到了一片艳红的裙角,那是个……女子?但很快就被皇帝压下去盖住,白准匆忙低下头,掩盖住自己惊愕的眼神。又一卷绢纸放进了画匣。延熙元年,皇帝践祚第一年,也曾在太华殿宴请过老人,如今再度宴请,皇帝也觉得恍如隔世。他亲自为三老五更割牲,还赐下服裳,满殿的人都怀着敬慕的心情看着他。此次赐赏不分官民,老翁老妪们多为平民,活了一辈子第一次看见皇帝,已是激动地不能自已,如今皇帝还亲自敬礼服侍,简直诚惶诚恐,不知该作何动作,幸有礼官指引才不至于出打乱子。皇帝赏赐过后拢起袖子,在宫人端来的铜盆中净手。盆中水波荡漾,皇帝的目光也顺着流光往下轻轻一扫,掠过众人身上。时隔多日,冯照再次进宫,只是一个从六品官的家眷,宫中已经没有太后姑母,也没有专门的马车来接她。只有老老实实随着人流穿过行道步入宫中。冯照心中多有慨叹,崔慎见她心情不佳,将她大袖下的手慢慢握住,还捏了捏她的手心。冯照反手握住他的手,两个人一起慢慢走着。一直到了宴上,崔慎握着冯照的手都不曾松开,甚至于皇帝驾临,他的手还握得更紧了。朝廷还在孝期,宴席无酒也无大荤,倒是桌上的一碗乳酪颇得冯照心意,一会儿就吃完了。崔慎见她爱吃,就把自己那份也给她,不过冯照要拿勺子他却不肯,非要自己拿勺子喂他。冯照狠狠瞪他一眼,当着大殿这么多人他也不害臊。她迅速把崔慎手上的勺子抢过来,剜他一眼,这才一口一口把乳酪吃完。此时皇帝亲自下台到席间,和老翁老妪们问谈,以茶代酒示敬。殿中瞬间嘈杂起来,伺候的内侍,宗亲和京兆尹都围过来,在皇帝身边笑呵呵地闲谈,促成了这其乐融融的场面。等冯照再抬起头,却发现周围渐渐变得安静。此时皇帝端着茶,已经轮转过来要给旁边这老妪敬茶,于是周围人也都来到了他们面前。崔慎在殿中品阶最低,自然被安排到了最尾,以至于和老妪临近。她精神矍铄,以一种揶揄的眼神看着他们二人。冯照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崔慎的桌子,才发现他竟找婢女要来满满一盘子酪碗,一心等她吃完再递给她。别人都是一桌子饭菜,他一桌子都是白碗,显眼至极。皇帝的目光轻轻撇过,落到桌面上,又很快落到杯中茶水上,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,掺杂着丝丝冷意。